清明的雨裹着潮气,从后半夜就没歇过。关帝庙后院的空场积了层水,倒映着廊下的马灯,晃晃悠悠的像块碎了的镜子。刘志刚攥着块粗布擦枪,枪管上的烤蓝被磨得发亮,指腹蹭过扳机时,能摸到常年操练留下的浅槽。他今年四十整,身板像山坳里的老松,去年在前线被流弹擦过肋骨,痊愈后反倒添了股狠劲,夜里听着风声都像听冲锋号。
“队长,都备妥了。”贺峻霖掀帘进来,军靴上的泥点子蹭在门槛上,留下串深色的印子。他手里拎着个铁皮桶,里面盛着冯团长托人从县城打来的烧酒,桶沿还凝着层水珠。狗娃跟在后面,怀里抱着捆新扎的纸钱,黄纸被雨水打湿了边角,沉甸甸地坠着,他却挺得笔直——这是他头回跟着去扫墓,昨天特意把洗得发白的军帽压了又压,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。
刘花端着木盆从灶房出来,里面是刚蒸好的白面馍,热气裹着麦香漫开来,在冷湿的空气里凝成白雾。“带上吧,给弟兄们也尝尝,今年新磨的面。”她的辫子垂在胸前,辫梢系着块红布条,是去年刘志刚在战场上捡的,说能辟邪,此刻被水汽浸得有些沉。
冯团长扛着铁锹站在院里,军绿色的粗布褂子敞着怀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白衬衫。他比刘志刚年长五岁,左眉上有道子弹擦过的疤,笑起来能牵动到眼角,此刻却没笑,只望着西边的山梁。那里埋着三十七个弟兄,前年深秋的阻击战,他们守着崖口打了三天三夜,最后只剩他跟刘志刚带伤冲出来。
“走。”冯团长率先迈步,铁锹柄在泥地里戳出个深窝。刘志刚把枪往腰后一别,接过贺峻霖手里的酒桶,桶身冰凉,贴在掌心却像揣着团火。狗娃紧紧跟上,怀里的纸钱哗哗作响,混着雨声,倒像是谁在低声说话。
山路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,去年凿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,踩上去哧溜打滑。贺峻霖走在最前,靴底碾过湿滑的石头,发出细碎的摩擦声,像在给后面的人探路。刘志刚紧随其后,步伐稳健,肋骨的旧伤被潮气浸得隐隐作痛,他却哼都没哼一声——当年在战壕里,比这疼十倍的伤都熬过,这点酸胀算什么。
狗娃走得急,脚下一滑,怀里的纸钱散了半捆,黄纸飘在雨里,像一群折了翅的蝶。“慢点!”刘志刚回头喝了声,声音在雨幕里撞出些回响。他蹲下身帮狗娃捡纸,指尖触到冰凉的黄纸,忽然想起去年牺牲的通信兵小马,那娃才十六,总爱跟在他身后喊“刘队”,牺牲时怀里还揣着封没送出去的家信。
“这是小马哥最爱的烧酒。”贺峻霖往刘志刚手里塞了个粗瓷碗,酒液晃出些在他手背上,很快被雨水冲散。刘志刚点点头,把酒碗举过头顶,往泥地里泼了半碗,酒液渗进土里,冒起串细小的泡,像些没说出口的话。“弟兄们,以前答应你们的,今年开春就把东沟的荒田开出来,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冯团长说了,种上谷子,秋天就有粮,再也不用啃树皮了。”
冯团长正用铁锹给坟堆培土,新翻的黄土被雨水浇得发黑,粘在锹刃上,像块化不开的墨。“老张,你婆娘托人带信了,娃在县里念书,认得字了。”他对着最左边的坟堆说,那是牺牲的指导员,临死前还攥着张皱巴巴的全家福,“等革命成了,我带娃来看你。”铁锹往地上一磕,震落的泥点溅在他裤腿上,他却浑然不觉。
贺峻霖把白面馍摆在坟前,每个坟头放一个,馍上的热气很快被雨水浇灭,在冷湿的空气里凝成层白霜。“这些馍是刘花蒸的,”他对着中间的坟堆说,那里埋着三个跟他同岁的新兵,“她说比往年蒸的强,发得暄,你们尝尝。”风卷着雨丝吹过来,掀动馍上的纸,发出沙沙的响,像在应他的话。
狗娃把剩下的纸钱捆成束,用石头压在坟前,火苗在雨里挣扎着舔舐黄纸,很快就被浇灭,只留下团青烟,打着旋儿往天上飘。“我学会打枪了!”他对着烟影喊,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冲劲,“刘志刚队长教的,说我瞄准稳,以后能当神枪手!”刘志刚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背,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衫传过去,烫得狗娃脖子一梗。
雨势渐缓,远处的山坳里升起些白雾,把成片的坟堆罩得朦朦胧胧,像群沉默的人。刘志刚望着最西边的空坟,那里埋着个无名战士,只知道是四川人,牺牲时还紧紧咬着敌人的耳朵。“老乡,”他蹲下身,用手把坟头的野草拔掉,“等打回老家,我给你捎把家乡的土。”指尖的泥混着雨水往下滴,落在坟前的石头上,发出嗒嗒的响。
冯团长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红绸包,打开来是枚锈迹斑斑的铜扣,是去年从牺牲的旗手身上解下来的,那旗手倒在他怀里时,还举着被打穿的红旗。“这扣儿我给你们带来了,”他把铜扣埋进每个坟堆前的土里,“等红旗插遍这山,我再给你们捎新的来。”铜扣与湿土相触,发出细微的闷响,像颗种子落进了地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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