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年初三的日头懒懒散散爬过平凉城的青砖灰瓦时,贺峻霖的枣红马正踏过东关巷口的结冻泥水。马蹄铁敲在冰面上,溅起细碎的冰碴子,混着未消的残雪,在他深蓝色的粗布裤脚沾出星星点点的白。
"贺大哥!"巷子里窜出个半大孩子,棉袄袖口磨得发亮,正是刘花的小弟刘勇斌。他手里还攥着根啃了一半的冻梨,看见枣红马背上的身影,嘴里的梨核差点掉出来,"我姐说你今日准到,一早就在门口瞅着呢!"
贺峻霖翻身下马,将缰绳递给刘勇斌,从马背上解下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。包里头是他托人在县城烧锅铺打的两坛高粱酒,坛口用红布扎着,还沾着路上的雪水。"给姨夫带的,"他拍了拍刘勇斌的头,"家里都好?"
"好着呢!"刘勇斌牵着马往院里走,嗓门亮得能掀掉房檐,"我娘蒸了糜子面馍,说等你来了就下锅!"
话音刚落,院门"吱呀"一声开了。刘花披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鬓角别着个银质的小发卡,是去年部队嘉奖时贺峻霖托人捎给她的。看见贺峻霖,她眼睛亮了亮,脸颊泛起两团红,像是被巷口的风冻出来的,又像是藏着别的热乎气。
"来了?"她接过贺峻霖手里的布包,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,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。刘花低下头,声音细得像檐角的冰棱,"我娘在屋里烙油饼呢。"
"花丫头,让客人进来啊!"屋里传来个爽朗的女声,李玲玲系着围裙从堂屋迎出来,手里还拿着根擀面杖,"阿霖快进屋,外头风大。"
贺峻霖跟着进了院,青砖地扫得干干净净,墙角堆着半垛柴火,上面盖着草席防雪。西厢房的窗台上摆着盆蒜苗,绿得冒油,是这灰扑扑的院子里最鲜亮的颜色。廊下挂着串红辣椒,被雪水浸得发亮,像一串串小灯笼。
"姨父姨娘新年好,"贺峻霖对着从里屋出来的刘平贵作了个揖,"给您二老拜年了。"
刘平贵穿着件黑布棉袍,腰里系着根布带,看见贺峻霖,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。"可把你盼来了!"他往屋里让着贺峻霖,"快坐快坐,路上冻坏了吧?"
二妹刘沐暖端着碗热茶从厨房出来,梳着两条麻花辫,辫梢用红头绳扎着。她把茶递给贺峻霖,抿着嘴笑:"贺大哥,我姐前儿个就把你住的那间屋拾掇出来了,炕都烧得热热的。"
贺峻霖接过茶碗,指尖触到温热的粗瓷,心里也跟着暖起来。这院子他来过三回,每次来都像回自己家。刘家人待他亲厚,不像在部队里,处处是紧绷的弦,连喘气都得提着心。去年深秋他带伤归队,是刘花背着药篓翻了三座山采来草药,李玲玲守着他熬了三夜,才算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。
李玲玲端着个笸箩进来,里面摆着些炸油果,金黄酥脆,还冒着热气。"尝尝你婶子的手艺,"她往贺峻霖手里塞了块,"去年秋里收的糜子,磨了面炸的,比麦子面香。"
贺峻霖咬了一口,油香混着糜子的甜,在嘴里漫开来。他想起部队里啃的冻硬的窝头,喉头动了动,"婶子的手艺真好,比城里铺子卖的还强。"
"就你会说话。"李玲玲笑得眼睛眯成条缝,转头对刘花说,"去把那坛子腌猪肉取出来,中午咱炖粉条。"
刘花应着去了东厢房,贺峻霖望着她的背影,心里像揣了个热馒头,暖烘烘的。刘勇斌凑过来,指着他腰间的枪套:"贺大哥,这是真枪?能打响不?"
"小孩子家问这个干啥?"刘平贵拿着烟袋从里屋出来,瞪了刘勇斌一眼,"去,把你二姐酿的酸酒收好了,晚上再喝。"
刘勇斌吐了吐舌头,蹦蹦跳跳地跑了。刘平贵在贺峻霖对面坐下,装上烟丝,用火柴点燃,烟雾缭绕中,他眯着眼打量贺峻霖:"听说你们营里又添了新枪?"
"嗯,上个月刚发的,"贺峻霖点头,"比老套筒准头好,就是后坐力大些。"
"那就好,那就好。"刘平贵咂了口烟,"有好家伙,才能护着自己,护着弟兄们。"他顿了顿,声音沉下来,"前阵子有败兵往静宁去,抢了西塬村的粮,你们可得当心。"
贺峻霖刚要接话,刘沐暖端着盘腌萝卜进来,脆生生地插了句:"爹,贺大哥刚到,先不说这些。我昨儿个去集上,看见张屠户家挂着新杀的猪肉,要不我去割两斤?"
"不用不用,"贺峻霖赶紧摆手,"家里有啥吃啥,别破费。"
"咋能是破费?"李玲玲端着面盆从厨房出来,"你和花丫头这阵子在部队,吃的都是糙粮,回来就得补补。"
说话间,刘花端着坛子腌猪肉进来,坛口一开,醇厚的肉香混着花椒味飘满屋子。她把坛子放在灶台上,转身往锅里添水,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,映得她侧脸发红。贺峻霖看着她熟练地切肉、泡粉条,想起去年在战壕里,她偷偷塞给他的烙饼,也是这样带着柴火的香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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