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九〇年的冬天,杨家坳下了场冻雨。雨点子砸在土坯房的茅草顶上,“嗒嗒”响,像谁用冰锥子敲碎冰碴子,脆生生的,却冷得钻心。春杏裹着件灰布棉袄,坐在炕沿上给儿子小石头掖被角——孩子五岁了,脸圆乎乎的,像刚出锅的白面馒头,呼吸轻得像刚满月的小猫,鼻头上还沾着点鼻涕痂,是白天在院子里追鸡撵狗冻出来的,结着层薄霜,亮晶晶的。
屋里的煤炉烧得正旺,铁皮烟囱“呜呜”地抽着烟,煤烟味裹着锅里小米粥的香气,在低矮的屋子里打旋,黏在墙皮的裂缝里,像日子一样,稠得化不开。春杏的手有点僵,是常年在冷水里洗衣、在寒风里喂猪冻的,指关节肿着,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冻萝卜,泛着青紫色。她拿起炕边的旧毛衣——是麦子的,去年在砖窑厂穿破了袖口,她拆了又织,毛线是当年定亲时麦子送的红毛线,洗得褪成了浅粉,还掺了点从旧棉袄上拆下来的白棉线,凑成件花不棱登的衫子,像地里混长的麦和草,不体面,却暖和。
“吱呀”一声,门轴响得像老驴叫,麦子回来了。他裹着件军绿色的旧大衣,领口和袖口磨得发亮,像涂了层油,脸上沾着层煤黑,只有眼白是亮的,像刚从砖窑里捞出来的煤块,浑身带着股子寒气和煤烟味,一进门就把屋里的暖空气戳了个洞。“小石头睡了?”他放轻脚步,声音压得低低的,怕吵醒孩子,鞋底沾的泥块掉在地上,“啪嗒”一声,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响。春杏点点头,起身给他倒了碗热水,搪瓷缸子是当年生产队发的,“抓革命促生产”的字样掉了一半,“刚睡熟,你小声点,别惊着他。”
麦子接过搪瓷缸,喝了口热水,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,像朵小白云。“今天砖窑厂加班,晚了点。”他脱下大衣,露出里面的蓝布褂,袖口磨破了,露出里面的旧毛衣——正是春杏去年织的那件。春杏走过去,帮他解扣子,手指碰到他的手腕,凉得像冰,“咋不戴手套?冻成这样。”“手套丢了,没事,干活出力气,不冷。”麦子笑了笑,露出两排白牙,在黑脸上格外显眼,像煤堆里藏的雪。
春杏把大衣搭在炕边的椅子上,拿起针线,继续缝补麦子的旧毛衣。炉火的光映在她脸上,暖烘烘的,把她眼角的细纹都照得清楚——才三十岁,眼角就有了褶子,是夜里起夜照顾孩子熬的,是白天种地喂猪累的,像田埂上的裂痕,浅浅的,却刻得实在,擦不掉。麦子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,看着她缝衣服,针在布上走,线在指间绕,像田埂上的脚印,密匝匝的,都是日子的痕迹。“今天砖窑厂发了工资,给你买了块花布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层层叠叠裹得紧,里面是块浅红色的布,上面印着小碎花,像春天地里开的野菊,“给你做件新棉袄,你那件都穿了三年了,补丁摞补丁。”春杏的手顿了顿,针尖扎在手指上,没觉得疼,心里却像被热水烫了下,“俺不用,给小石头做件棉袄吧,他的衣服都短了,露着脚踝,冻得通红。”“给你做,”麦子抓住她的手,掌心的老茧硌得她手指发麻,“小石头有旧衣服改,你得穿新的,俺媳妇,不能总穿破的。”
夜里,小石头突然哭了起来,“娘,娘,我冷,头疼。”春杏赶紧爬起来,摸了摸孩子的额头,烫得像煤炉里的火炭,吓得她心都揪紧了。“麦子,小石头发烧了!”她声音有点慌,带着颤。麦子也醒了,一骨碌爬起来,摸了摸孩子的头,眉头皱成了疙瘩,“走,去镇上医院!”他把小石头裹在棉袄里,紧紧抱在怀里,春杏抓过两件厚棉袄,披在身上,两人顶着冻雨往镇上跑。
夜路黑得像墨,伸手不见五指,雨点子砸在脸上,冷得钻心,像小刀子割。麦子背着小石头,春杏在后面扶着他的腰,泥路滑得像抹了油,麦子摔了一跤,膝盖磕在石头上,“咚”的一声,却紧紧护着背上的孩子,没让他受一点磕碰。“没事吧?”春杏慌忙扶他起来,借着闪电的光,看见他膝盖上的血渗出来,染红了裤子,像地里开的红蓼花,“俺没事,快走!别耽误了孩子。”麦子咬着牙,额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,继续往前走,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宽厚,像自家地里的老槐树,稳当得很,能遮风挡雨。
到了镇上医院,医生说孩子是风寒感冒,打了针,开了药。两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,小石头在麦子怀里睡得香,小脸红扑扑的,像熟透的苹果。春杏看着麦子膝盖上的伤口,眼泪掉了下来,砸在他的裤腿上,“都怪俺,没看好孩子,让他冻着了,还让你摔了一跤。”麦子摇摇头,伸手擦去她的眼泪,手糙得刮人,却暖得很,“不怪你,是俺没本事,让你们跟着俺住土坯房,受冻受累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有点哑,“等俺攒够了钱,就带你和小石头去城里,租个带暖气的房子,让你享享福。”
回到家时,天已经亮了,冻雨停了,东方泛起了鱼肚白,远处的山坳里飘着薄雾。春杏给麦子包扎伤口,他的膝盖肿得老高,像发面的馒头,伤口里还沾着泥,她用温水一点点洗,麦子疼得龇牙咧嘴,却硬撑着说“不疼”,“这点伤算啥,当年在砖窑厂被砖头砸了腿,照样扛砖,比这疼多了。”春杏没说话,眼泪落在他的膝盖上,像露水落在地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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