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十一
从那天起,邓鑫元总找借口“麻烦”熊坤。他会把专业课的资料整理工作交给熊坤,说“你字写得工整,分类也细致”,月底会悄悄在熊坤的勤工俭学补助里多添五十块——够他在食堂吃好几顿带肉的菜;带学生去金工实习车间时,他总把熊坤拉到师傅身边,笑着说“这孩子手巧,对机床悟性高,您多教他几招”,看着熊坤握着铣刀认真打磨零件的样子,邓鑫元想起自己当年跟着师傅学磨丝锥的时光;甚至把自己宿舍的旧台灯拿给熊坤,灯罩上还有块小小的磕碰痕迹,他却轻描淡写地说“我办公室新配了台灯,这个放着也是占地方,你拿去用正好”。
熊坤渐渐开朗起来。以前他总低着头走路,说话也细声细气,现在会主动在邓鑫元查寝时递上杯热水,杯子是那个掉漆的搪瓷缸,却洗得锃亮;专业课上,邓鑫元提问时,他会第一个举手,声音虽然还有点发紧,却条理清晰;有次课后,他还拿着张画满批注的图纸找到办公室,指尖指着凸轮轮廓线问:“邓老师,您看这个凸轮设计,要是把推程段的曲线改成立体渐开线,传动效率能不能再优化?”
“思路不错,有想法。”邓鑫元接过图纸,在推程段画了条辅助线,“但你看这里,要是把基圆半径从30毫米改成28毫米,再配合你说的渐开线曲线,传动效率能提高百分之十五,还能减少凸轮与从动件的磨损。”他指着图纸上的批注,突然笑了,“当年我有个同学叫双军,总说我写的实验总结像产品说明书,连每个步骤的误差都标得清清楚楚。”
熊坤也跟着笑,眼睛亮了些,手里的图纸捏得更紧了——那是他熬夜改了三版的设计,原本还担心自己的想法太幼稚,现在却觉得心里踏实多了。
变故发生在期末。熊坤突然不来上课了,宿舍床铺空荡荡的,被子叠得整整齐齐,床头的搪瓷缸和旧台灯摆得端正,却没了人的气息。同宿舍的学生支支吾吾地说,熊坤的母亲病情突然加重,他请了长假回老家照顾。邓鑫元急得团团转,翻出熊坤档案里留的村里电话,打了好几天都没人接,他甚至托老家开县的同学去村里打听,却只得到“熊家锁着门,邻居说去县城医院了”的消息。
直到一周后,邓鑫元正在办公室改试卷,门口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。他抬头一看,是熊坤——眼窝深陷,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,头发乱糟糟的,身上还穿着回家时的旧外套,沾满了尘土,整个人瘦了一圈,像被霜打蔫的庄稼。
“我不读了。”熊坤走进来,声音轻得像羽毛,却像块石头砸在邓鑫元心上,“我妈躺在床上不能动,家里没人照顾,还欠着医院的钱……”
邓鑫元赶紧把他拉到沙发上,泡了杯热茶递过去,看着他冻得发红的手指,心里发酸:“先喝口热的,别着急。”他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,里面是他刚取的工资,还有系里几个老师凑的钱,“我给系里打了招呼,已经给你申请了特困补助,下个月就能发下来。这钱你先寄回去,请个护工帮着照顾你妈,别把自己熬垮了。”
熊坤盯着信封,眼泪突然涌了上来,豆大的泪珠砸在茶杯壁上,溅起细小的水花:“邓老师,我……我不能要您的钱,我已经欠您太多了……”
“别忙着拒绝。”邓鑫元打断他,从书架上取下本磨损的《机械原理》,书脊用透明胶带粘过,扉页上还有水渍的痕迹,“这是我当年的书,你看看扉页。”
熊坤接过书,翻开扉页,上面写着行工整的小字:“1992.9.10,借图书馆的书,要好好读,别辜负妈。”他愣住了,手指轻轻摩挲着那行字,突然明白了什么——原来邓老师也有过这样难的日子,却从来没放弃过。
“我当年比你还穷,连教材都买不起,这本《机械原理》是从图书馆借的,借了整整三年,书页都被我翻烂了。”邓鑫元摩挲着书脊,眼神飘向窗外的香樟树,“可我从没敢想过放弃,哪怕每天只睡四个小时,哪怕顿顿吃咸菜馒头,我都想着要把书读好,要走出大山。你比我聪明,手也巧,对机械的悟性比我当年高多了,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。”他看着熊坤的眼睛,认真地说,“你不是说以后想研究精密机床,想让老家的工厂也用上好设备吗?就这么算了?”
熊坤攥着那本书,指节泛白,嘴唇抿得紧紧的,眼泪还在往下掉,却慢慢摇了摇头——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工厂看见老旧机床时的惋惜,想起母亲说“你要好好读书,将来做有用的事”的期盼,那些念头像种子一样,在心里重新发了芽。
“我托老家的同学问了,你们县医院新来了康复科的专家,对瘫痪病人的治疗很有经验。”邓鑫元拿出张纸条,上面写着医院地址和专家的联系方式,“这是地址和电话,你先跟医院联系。寒假我陪你回去看看,咱们一起跟医生聊聊治疗方案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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