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寻梦男孩(四)

2025-11-02 1940字 0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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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

1986年的秋夜,大巴山的风带着凉意,从白云村的土坯房窗缝里钻进来。邓鑫元躺在床上,盯着屋顶漏下来的一缕月光,耳边传来隔壁母亲压抑的咳嗽声,偶尔还夹杂着几声低低的啜泣。他攥紧粗布被角,眼泪悄悄浸湿了枕头——白天母亲拆改旧衣服时,他看见她手背的裂口渗着血,却还笑着说“不疼”。

床头叠着母亲准备的行李:改制的书包是用父亲穿旧的蓝布褂子改的,针脚细密,边角还缝了补丁加固;一套洗得发白的灰布衣服,是姐姐穿小后浆洗干净的,领口磨得发亮,却没有一丝污渍。邓鑫元摸了摸衣服,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指尖的温度。

天刚蒙蒙亮,邓鑫元就起了床。他穿上那套“新”衣服,把母亲连夜煮好的鸡蛋塞进怀里,又背上家里特意请木匠打的松木箱子——箱子里装着几斤大米、一瓶腌咸菜、一床打了三层补丁的棉被,还有二哥送的三样东西:一只漆面斑驳的钢笔,笔帽上的漆掉了大半,却被二哥擦得锃亮;一本掉了封面的《钢铁是怎么炼成的》,书页里夹着二哥写的便签“好好读,有力量”;一支竹笛,是二哥用山上的竹子做的,吹孔处被磨得光滑。

“路上小心,到了学校给家里捎个信。”杨贵碧送他到村口老槐树下,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元钞票,塞进他口袋,手指反复摩挲着他的袖口,“冷了就多穿点,别冻着。好好读书,给娘争气。”

邓鑫元点点头,喉咙发紧说不出话。他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,看着村口熟悉的老槐树,看着远处田埂上四哥、六哥扛着锄头劳作的身影——他们比自己大不了几岁,却早已辍学下地,此刻正朝他挥手。他咬了咬嘴唇,转身踏上通往山外的土路,一步三回头,直到母亲瘦小的身影缩成一个黑点,像一株倔强的庄稼,在秋风中挺立着不肯挪步。

三十里山路,全是崎岖的土路。邓鑫元背着松木箱子,走得满头大汗,布鞋磨得脚底板发疼,却不敢停下——他怕天黑前赶不到学校。走到半路,远处传来“叮叮当当”的敲击声,夹杂着隐约的石灰味,三座圆顶的窑子卧在河岸边,像三只蹲守的巨兽,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在蓝天下扯成细长的棉线。穿粗布褂子的工人正往窑里添柴,火焰舔着青石砖,映得他们的脸忽明忽暗——正坝区中学到了。

没有围墙的校园顺着山势铺开,几排红砖瓦房歪歪扭扭地杵在坡上,最远的那栋教室背后就是陡峭的山崖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。浑浊的水渠穿校而过,像条土黄色的带子把操场劈成两半,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正蹲在渠边漱口,嘴里的泡沫顺着水流漂向远处的水电站,水面还浮着一层亮晶晶的煤屑。

“新来的?”一个剃着平头的男生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,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半步。男生咧嘴一笑,露出两颗小虎牙,指着水渠对岸的瓦房:“初一(3)班在那边,快去吧,要早读了。”

邓鑫元道了谢,提着箱子往教室走。教室的木门吱呀作响,推开时扬起一阵灰尘。三十多张木板搭成的课桌上,糊着的旧报纸早已泛黄翘起,有的桌腿缺了角,用石头垫着才勉强平稳。他选了最后排靠窗的位置,刚把布包塞进桌肚,就看见窗外飘来一团灰雾——烧石灰的窑子正在出窑,白蒙蒙的烟尘顺着风卷进教室,落在翻开的课本上,像撒了层薄薄的面粉。他咳嗽着擦了擦课本,心里却没觉得苦——能坐在区中学的教室里,已经比他想象中好太多。

开学第一周,邓鑫元就摸清了学校的“生存法则”。天不亮就得爬起来,借着石灰窑的火光跑到水渠边淘米,动作慢了就只能用沉淀着煤渣的浑水;蒸饭的铝缸必须刻上自己的名字,不然会被高年级学生换走——有同学的铝缸被换过,最后只能吃冷饭;下午放学要赶在天黑前过河,否则就得摸黑绕三公里山路,山路上有野兽出没,没人敢冒险。

最让他犯怵的是那条水渠。近两米深的渠水,上游连着双岔河煤厂,一开工,渠水就变成墨黑色,水面漂浮着煤屑,还泛着淡淡的硫磺味。可学生们没得选——女生蹲在石阶上洗衣服,肥皂泡裹着煤屑漂向蒸饭房;男生们赤膊跳进渠里洗澡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旁边洗菜的箩筐;甚至有人直接用搪瓷缸舀水喝,喉结滚动时,嘴角还沾着细小的煤渣。

“喝惯了就不觉得碜了。”同桌朱建军递给他半块烤红薯,红薯皮烤得焦黑,却散发着甜香,“我哥在煤厂上班,说这水里有硫磺,喝了不得生疮。”

邓鑫元咬了口红薯,甜味刚在舌尖散开,就看见水渠下游漂来个铝盆,里面泡着的白菜叶子打着旋儿,沾了一层煤灰。他突然想起母亲的话:“山里的水养人,再脏烧开了都能喝。”可在这里,水从来没人烧开过,大家都捧着搪瓷缸直接喝,仿佛那层煤渣只是无关紧要的装饰。他攥紧手里的红薯,心里发酸——原来山外的读书路,比他想象中更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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