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十)
1988年初夏,正坝区中学的阳光带着灼人的温度,晒得教室屋顶的瓦片都发烫。课间操的铃声刚落,学生们就像潮水般涌到操场边的老槐树下——树荫下凉快,也是大家扎堆闲聊的地方。朱占友掏出口袋里三张皱巴巴的角票,“啪”地拍在石桌上,蓝布褂子的口袋因为刚掏过钱,还微微鼓着,一看就还藏着零花钱。
“谁敢跟我赌?”朱占友的声音带着股炫耀的劲儿,引得周围立刻围拢了一圈人,“三十个烙饼,半小时内吃完,还不能喝水,这三毛钱就归他!”
人群里一阵骚动,有人咋舌:“三十个?我平时吃三个就饱了!”也有人笑朱占友疯了,三毛钱能买六份素炒白菜,可不是小数目。邓鑫元站在人群外,刚想回教室做题,却瞥见身边的同桌廖森林——他正啃着手里干硬的玉米饼,饼渣掉在衣襟上都舍不得拍掉,听见“三十个烙饼”时,猛地抬起头,眼睛亮得惊人,像饿极了的狼看见肉。
廖森林家在邻村的山坳里,比邓鑫元家还穷。邓鑫元至少每天能吃上两顿干饭,廖森林却总啃玉米饼、喝稀粥,有时甚至连玉米饼都不够,上课时常饿得趴在桌上。他的袖口磨破了大洞,露出细瘦的胳膊,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,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,明显是捡别人穿小的。
“我来。”廖森林往前迈了一步,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,声音有点发哑。周围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——没人想到,这个平时连话都很少说的瘦小子,竟然敢接这个赌。
邓鑫元拽了拽廖森林的衣角,小声劝:“别傻了,三十个吃不完的,会撑坏的。”廖森林却摇摇头,眼神很坚定:“我能行。”邓鑫元看着他,突然想起自己饿肚子的滋味,胃里也跟着传来一阵空响——他早上只喝了碗稀粥,现在早就饿了,可他知道,再饿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。
朱占友显然也没想到会有人接招,愣了一下才拍手:“行!现在就去买烙饼,邓鑫元,你当证人,盯着表!”
烙饼摊在镇口,离学校有半里地。等朱占友提着一摞烙饼回来时,操场边已经围了更多人,连隔壁班的学生都跑来看热闹。三十个金黄的烙饼摞在粗瓷盘里,油星子顺着饼边往下滴,散发出诱人的香味,像座小小的塔。朱占友掏出怀表,打开盖子:“我喊开始就吃,半小时,不能喝水,谁也别帮他!”
“开始!”怀表的滴答声刚响,廖森林就伸手抓起烙饼,往嘴里塞。他吃得很快,几乎不怎么嚼,腮帮子鼓得像只充气的青蛙,喉咙不停滚动,把饼往下咽。周围的人都看呆了,有人小声议论:“他这是饿了多久啊?”也有人担心:“这么吃,会不会出事?”
邓鑫元站在旁边当证人,手里捏着怀表,心里却七上八下的。他看着廖森林的额头慢慢渗出冷汗,顺着脸颊往下流,滴在衣襟上;吃到第十五个烙饼时,廖森林的动作慢了下来,咬饼的力气都小了,眼神也开始发直;第二十个烙饼下肚,他的脸色明显发青,嘴唇也没了血色,手抓饼时都开始发抖;到第二十八个时,他突然捂住嘴,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,眼泪顺着眼角滚下来,不知道是噎的,还是撑的。
“还有两分钟!”朱占友晃了晃怀表,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,“吃不完可就不算数了!”
廖森林听见这话,像是突然来了劲,猛地放下手,抓起最后两个烙饼,用力塞进嘴里。饼太大,他塞得太急,一下子噎住了,脸涨得通红,眼睛瞪得溜圆,直翻白眼。邓鑫元赶紧上前拍他的背,周围的人也慌了,有人喊:“快给他水!”朱占友却拦住:“赌了不能喝水!”
就在这时,廖森林猛地咽了一口,把饼咽了下去,然后“扑通”一声瘫坐在地上。怀表的滴答声刚好停下,朱占友看了看表,又看了看空盘子,不甘心地把三毛钱递给廖森林:“算你厉害。”
廖森林捏着那三毛钱,嘴角还挂着饼屑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却没力气笑,只是瘫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气,肚子鼓得像个皮球。邓鑫元蹲下来,想扶他起来,却被他推开:“别碰我,撑得疼。”
那天夜里,邓鑫元起夜时,刚走出宿舍门,就看见操场边有个晃动的人影。月光很亮,把人影拉得忽长忽短,他仔细一看,是廖森林。廖森林正绕着跑道踉踉跄跄地走,脚步很慢,每走一步都捂着肚子,眉头皱得紧紧的,显然还在难受。
邓鑫元站在宿舍门口,静静地看了很久。他知道廖森林为什么这么拼——三毛钱对别人来说,可能只是几包零食,可对廖森林来说,或许能买好几天的口粮,能让他不用再啃干硬的玉米饼。月光下,廖森林的身影格外瘦小,却又透着股倔强的劲儿,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跑道走,像是想把吃下去的烙饼消化掉,又像是在跟自己较劲。
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第一缕晨光洒在操场上,邓鑫元才看见廖森林慢慢停在篮球架下,靠在冰冷的铁架上,缓缓滑坐在地。邓鑫元走过去,递给他一瓶水——是他晚上特意晾的凉开水。廖森林接过水,喝了一口,声音沙哑地说:“谢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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