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开茶馆?”苏燕卿有些意外,手里的茶盖轻轻磕了下碗,溅起的水珠落在手背上,凉丝丝的。烟雨楼旁边那条街,全是勾栏酒肆,白天车水马龙,晚上灯红酒绿,丝竹声能传到街尾,开家茶馆,倒像是在喧嚣里安了个安静的角落,像在浓墨重彩的画里,点了笔素净的白。
“是呢!”阿禾又喝了口茶,眉飞色舞地说,眼睛里的光像要溢出来,“我听她跟掌柜的商量,说茶馆不用太大,能摆下四五张桌子就行。靠窗的位置要留着,她说想看雨,下雨的时候,能看着雨丝落在青石板上,溅起小水花。还说要自己煮茶,用院里的井水,说井水甜;自己做些简单的点心,比如桂花糕、绿豆酥,都是她自己会做的。客人来了,想听曲儿她就唱两句,不想听就安安静静喝茶,多好!”
雨还在下,斜斜地织着,把巷弄织成了幅朦胧的画。苏燕卿望着窗外,仿佛能看见那家小茶馆的模样:门是竹编的,推开时“吱呀”响;窗台上摆着盆兰草,叶子上挂着雨珠;云袖坐在靠窗的位置,穿着素净的棉衫,手里拿着个紫砂壶,正往杯里倒茶,茶香袅袅,她偶尔抬头,看雨丝落下来,嘴角带着点笑,那笑容,比当年在台上收到满台珠宝时,还要亮。
廊下的桂花干还在飘着香,阿禾的声音像颗颗饱满的珠子,滚落在雨里,苏燕卿的心里,那株当年种下的种子,仿佛终于发了芽,冒出点嫩生生的绿。她想,或许人这一辈子,就像这雨,有时下得大,轰轰烈烈,有时下得小,淅淅沥沥,可最终,都要落回土里,滋润出自己的那片绿。云袖找到了她的土,真好。
她拿起一块阿禾带来的桂花糕,放进嘴里,清甜的香气在舌尖漫开,混着雨后天晴的清新,格外舒服。远处的烟雨楼,隐约传来几声丝竹,却不再像当年那样,听得人心头发紧了。
“她还说,”阿禾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,轻轻拉回了苏燕卿飘远的思绪,“当年离开烟雨楼,不是一时冲动,是因为遇见了个琴师。那琴师是淮扬人,说话带着点软绵的调子,撑着条画舫在秦淮河上漂,画舫不大,却收拾得雅致,舱里挂着幅《寒江独钓图》,是他自己画的。他弹得一手好琴,据说当年在金陵城,连宫里的乐师都私下里向他讨教过。两人一见如故,云袖说,那天她刚唱完《雨霖铃》,心里闷得慌,就沿着秦淮河散心,听见画舫上飘来琴声,像流水漫过青石板,一下就把她心里的结给解开了。她站在岸边听了半晌,那琴师就停下琴,隔着水问她:‘姑娘若是不嫌弃,上来喝杯茶?’就这么着,她当晚就跟着画舫走了。”
苏燕卿的眼前仿佛真的铺展开那样的画面:秦淮河的水是碧绿色的,像被揉碎的翡翠,画舫披着溶溶月光,木桨划水时“欸乃”一声,惊起几尾银鱼。云袖凭栏而立,月白裙裾被风拂得轻轻贴在身上,她不唱《雨霖铃》了,唱的是淮扬小调,调子简单得像说话,却带着水的柔、风的轻。琴师坐在船头,穿着件青布长衫,手指在琴弦上跳跃,琴声时而像雨打芭蕉,时而像莺啼柳梢,和她的歌声缠在一起,随着水波轻轻荡开。周围是画舫穿梭,桨声灯影里,有富家子弟的笑闹,有歌女的浅唱,可那艘小画舫像个独立的世界,把喧嚣都隔在了水外。没有台下满堂的喝彩,没有权贵挑剔的目光,只有两个人,一首歌,一把琴,还有满河的月光——那样的安稳自在,是当年在烟雨楼后台偷望时的苏燕卿,想都不敢想的模样。
“他们在淮扬待了八年,”阿禾的声音低了些,尾音带着点惋惜,像被雨打湿的柳絮,“白天就在画舫上给游客弹琴唱曲,赚些糊口的钱。游客多的时候,云袖就多唱几段,琴师就多弹几曲;游客少的时候,两人就躺在舱里看水,看天上的云怎么慢慢变成的样子。云袖说,有回遇到个老秀才,听完她唱的《茉莉花》,非要塞给她半袋新炒的瓜子,说‘姑娘唱得比我家孙女儿还甜’。还有次下大雨,画舫泊在芦苇荡里,她冻得发抖,琴师就把自己的棉袄脱给她,自己抱着琴缩在角落,却还笑着说‘你看这雨打芦苇,多像你绣的兰草’。”
阿禾捧着茶碗,指尖无意识地划着碗沿:“晚上就把船停在芦苇荡里,听风声穿过苇叶的‘沙沙’声,像谁在说悄悄话;看星星落在水里,碎成一片银,伸手一捞,却只捞起满手的凉。云袖说,那时候她才知道,原来曲子不一定要唱给满堂宾客听,唱给风听,风会记着;唱给水听,水会带着走;唱给身边的人听,那个人眼里的光,比任何金钗玉佩都亮——那样就够了,真的够了。”
茶碗里的热气渐渐散了,露出碧清的茶汤,映着苏燕卿有些发凉的指尖。她想起烟雨楼里的那些姑娘:眉妩姐姐当年为了争“头牌”,生生把嗓子练哑了,后来嫁了个盐商,听说天天被锁在后院,连窗户都不许开;还有春桃,赚够了钱赎身,嫁了个小吏,前几日遇见,穿着一身绫罗,却总说“还是当年在楼里自在”,眼里的光却比当年黯淡了许多。她们都在追逐着世人眼里的“好前程”,可真正能像云袖这样,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模样的,又有几个?大多是被命运推着走,走着走着,就忘了自己最初想往哪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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