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转身离开时,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,“啪嗒”一声,轻得像雪花落在梅蕊上。大约是她碰掉了什么——或许是那只空了的锦盒,酸枝木的边角磕在青石板上,该会留下个浅浅的凹痕;又或许是藏在袖袋里的针黹,银针坠地的脆响混在风里,像谁在暗处轻轻叹了口气。他没有回头,甚至连脚步都没顿一下,指尖捏着那个青碧色的荷包,绸缎的温润透过指尖漫上来,却让他觉得腻烦,像沾了满身的蛛网,缠得人透不过气。
这种带着体温的心意,太沉,也太不值钱。他沈知远要走的路,是铺着金砖玉瓦的青云道,脚边该是尚书府的嫁妆清单,是父亲书房里那叠写着“擢升”的奏折,而不是这种绣歪了眼睛的鸾鸟荷包。他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:定是蹲在地上,慌慌张张地摸索着什么,鬓角的珍珠钗歪了,月白舞衣的裙摆沾了灰,像只被雨打湿的雀儿,狼狈又可怜。可那又如何?怜悯这种东西,是最无用的情感,只会拖累人前行的脚步。
走到街角,马车早已在槐树下等着了。车夫老陈见他过来,连忙掀起车帘,动作麻利得像怕慢了半分就要挨罚。车辕上挂着的铜铃被风一吹,“叮铃”响了一声,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鹭,翅膀扑棱棱扫过灯笼,把光影搅得一片乱。沈知远弯腰上车前,目光不经意扫过墙角的污水沟——黑黢黢的水洼里漂着烂菜叶和破布条,像张贪婪的嘴,等着吞噬一切被丢弃的东西。
他手指一松,那个青碧色的荷包就落了下去。绸缎沾了黑水的瞬间,像被打湿的蝶翅,猛地缩成一团,金线在浊水里闪了一下,像颗垂死的星子,很快就被流淌的污水卷走,顺着暗沟的坡度往下淌,连点涟漪都没留下。他甚至没多看一眼,仿佛丢弃的不是一个绣了无数个夜晚的荷包,而是片碍眼的落叶。
这种廉价的心意,就该待在这种地方——阴暗,潮湿,见不得光。像那些在玉楼春里老去的舞姬,年轻时再风光,老了也不过是被老鸨赶出门,在城墙根下搭个破棚,靠着路人的残羹冷炙苟活,最终都要被抛进时光的污水沟里,烂成一捧无人问津的泥。飞燕?她现在是红极一时的“舞绝”,可再过十年,二十年,还不是一样的下场?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子,把一时的恩宠当终身的依靠,蠢得无可救药。
回到府中,仆从早已掌上了灯。十六盏琉璃灯把书房照得亮如白昼,暖黄的光晕漫过紫檀木书桌,在地上投下稳重的影子。桌上的宣纸上,那封来自礼部尚书的回信摊开着,字迹是标准的馆阁体,工整有力,墨迹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,每个字都像盖了朱印的令牌:“下月初三乃吉日,可定亲。”旁边压着的嫁妆清单更令人心定,宣纸铺开来占了半张书桌,墨迹密密麻麻,像片繁盛的树林——良田千亩在渭南,那是每年能产出万石粮食的膏腴之地;铺面二十间在长安西市,从绸缎庄到酒楼,皆是日进斗金的旺铺;还有一箱箱的金银珠宝,光翡翠就列了三页纸,从鸽卵大的祖母绿到通透的玻璃种,每一件都够寻常百姓活一辈子。
沈知远坐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,指尖摩挲着狼毫笔的笔杆,紫竹的纹理在掌心微微发涩。他蘸了点浓墨,墨汁在笔尖聚成饱满的一团,落下时笔锋凌厉,几乎要划破宣纸,在“可定亲”三个字旁边写下“允”字。墨色迅速在宣纸上晕开,像朵绽放的黑莲,在垫纸上映出个深色的印子,那是尘埃落定的重量。
他放下笔,指尖轻轻敲着桌面,“笃、笃、笃”,节奏沉稳得像沙漏里落下的沙。心里像揣着盘棋,每个子都落得稳稳的——玉楼春的戏快演完了,那身“痴情公子”的行头也该换了。往后,他该出现在尚书府的宴席上,和未来的岳父谈论朝政;该在翰林院的编修房里,写下字字珠玑的奏折;该在朝堂之上,一步步走向父亲期盼的位置。至于玉楼春,至于飞燕,不过是他登顶路上,一块用过即弃的垫脚石。
窗外的月亮圆得像面被擦亮的银镜,清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,在地上织出片细碎的银霜,连书架上的《资治通鉴》都泛着冷光。沈知远走到窗边,推开半扇窗,夜风带着寒意灌进来,吹得他袍角微微扬起。他望着那轮圆月,忽然想起飞燕今晚的眼神——在舞台上,在回廊里,那双杏眼总像落了星子,亮得惊人,又带着种近乎执拗的执着,像只扑火的飞蛾,明知道会烧得粉身碎骨,还偏要往烛火里钻。
他嗤笑一声,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荡开,撞在书架的古籍上,又弹回来,带着点冷意。真是愚蠢。这世间的情爱,本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,是文人墨客写在诗里的废话,是市井男女编的戏文,当不得真。他倒了杯冷茶,茶盏是上好的景德镇白瓷,茶水入喉时,凉得像玉楼春那夜的月光——他早说过,有些东西,看着再美,也终究是泥里的玩意儿,配不上他沈知远要走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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