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7章 飞燕灰烟

2025-11-02 1979字 0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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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燕卿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,火光忽明忽暗,将她脸上的皱纹拓得愈发清晰,像幅被岁月浸黄的旧画。恍惚间,那火苗里竟浮起飞燕的身影——她穿着一身大红舞衣,裙摆上绣满金片,转起来时像团烧不尽的火。那是飞燕初遇沈知远时跳的《柘枝舞》,红裙翻飞间,鬓边那枚珍珠珠花“啪嗒”掉在沈知远脚边。他弯腰去拾,指尖擦过她的裙角,快得像碰了团火焰,又像怕烫似的缩了回去。飞燕当时脸就红了,舞步都乱了半拍,金片撞在一起,叮当作响,像她漏了半拍的心跳。

可转着转着,那火就灭了。红裙像被狂风扯断的花瓣,飘落在终南山的风雪里,一片、两片……很快被白雪埋住,连点红痕都没留下。雪地上只余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,浅的被风扫平,深的积了新雪,没多久就成了白茫茫一片,仿佛从来没人走过。

“她就像一阵风,”苏燕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尾音被烛火燎得发颤,“吹过长安的繁华,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里,她的影子混在绸缎庄的幌子上、酒肆的招幡上,转个弯就散了。吹过玉楼春的脂粉香,姐妹们掐着帕子笑她‘阿鸾你又脸红了’,她的唱腔混在琵琶声里,娇俏得像沾了蜜,可谁知道那笑声里藏着多少泪?吹过那些醉生梦死的酒桌,达官贵人举着酒杯夸她‘舞得妙’,她屈膝谢恩时,裙角扫过桌腿,带起的风里都裹着苦。”

她顿了顿,抬手摩挲案上那支紫毫笔。笔杆凉得像冰,却偏有处被摩挲得发亮,是飞燕常年握笔的地方,还留着她指腹的温度。“她的舞再绝,又能怎样呢?”苏燕卿的指尖在宣纸上“舞绝”二字上轻轻划过,墨色被蹭得发毛,像被眼泪泡过,“连自己的孩子都没再见过一面。小石头被抱走那天,她跪在雪地里磕头,额头磕出的血混着雪水,在青石板上洇开朵红梅,可谁记得?如今在酒楼里,说书人拍着醒木讲她的故事,说‘玉楼春那个飞燕啊,可惜了一副好身段’;在茶馆中,茶客们嗑着瓜子议论,说‘听说被劫匪掳走了,也有人说疯了’,说完就笑着喝酒,酒液里映着他们的嘴脸,谁会真的记挂她?”

苏燕卿的声音低了下去,像落进深潭的石子,连回音都带着闷响:“谁会记得她绣虎头鞋时,针扎破了指尖,把血珠蹭在布面上,急得直掉眼泪?谁会记得她练《胡旋舞》时,膝盖在青砖地上磕出青斑,夜里疼得睡不着,就用热帕子敷着,第二天照样转得像朵花?那些疼,那些难,都跟着她一起,被风刮散了。”

阿禾听得浑身发冷,从头凉到脚,像掉进了终南山的冰湖里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砸在琴弦上,发出“滴答”“滴答”的声响,每一声都像砸在人心上。她望着苏燕卿鬓边的白发,忽然想起黄鹂唱《雁归》的模样——黄鹂总爱在最后一个音符拖得长长的,像只雁子在天上盘旋,盘够了就落下,落在巢里,落在泥里,总归有个去处。可飞燕的舞呢?分明还在旋转,裙摆刚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,音乐就断了,她像被钉在半空中,连下落的姿势都没来得及摆好,就这么悬着,让人的心也跟着悬着,落不了地。

她忽然觉得,“舞绝”这两个字,比“歌绝”更让人心疼。歌绝黄鹂,至少把骨头揉进了调子,《雁归》里那声泣血的“归——”,听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。哪怕黄鹂后来咳着血倒在台上,那调子也刻进了人心。可飞燕呢?她把性命都舞进了风里,最后连个结局都成了谜。像幅没画完的画,画师刚蘸了浓墨想勾轮廓,砚台就翻了,墨色在宣纸上晕开,糊成一片,连她最初想画什么,都没人说得清。又像她绣了一半的兰草帕子,针还插在第三片叶子上,线却断了,线头打着死结,再也续不上。

窗外的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,屋里只剩下烛火的微光,忽明忽暗地跳着,像飞燕最后那支舞里乱了节奏的鼓点。鼓师大概是慌了,鼓点敲得忽快忽慢,她的舞步却还在抢拍,红裙扫过鼓面,带起的风都透着慌。光映着苏燕卿苍老的脸,皱纹里藏着太多的故事:有飞燕刚来时怯生生的笑,梳着双丫髻,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裙,站在玉楼春的门槛外,手指绞着裙角,说“我叫阿鸾,想学跳舞”;有她练舞时咬着牙的疼,练《柘枝舞》的旋转,晕得扶着柱子吐,吐完了抹把嘴继续转,转得额角的碎发都湿透了;有她收到沈知远书信时红着脸的甜,把信揣在贴身处,拆了又折,折了又拆,信纸边角都磨得起毛;也有她得知小石头被送走时淌着血的泪,指甲抠进掌心,血珠滴在信纸上,把沈知远写的“安好”二字泡得发涨。

光也映着那支写着“舞绝”二字的宣纸,墨色在火光里明明灭灭,像个永远解不开的结。那结里缠绕着江南的水——是秦淮河的画舫摇过,桨声“咿呀”,溅起的水花沾在她绣鞋上;缠绕着长安的月——是玉楼春的栏杆拍遍,月光落在她舞裙上,金片反射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;缠绕着终南山的雪——是她最后消失的地方,雪落无声,盖过了她的脚印,也盖过了她的呼救;还有那个叫飞燕的女子,一生的苦,都缠在里面,盘根错节,解不开,剪不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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