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南方的雨,北方的信

2025-11-02 1940字 0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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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没有黄金。

只有无边无际、黏腻潮湿的雨,和一种比华北平原的烈日更让人喘不过气的闷热。

他们落脚的地方叫“深圳”,一个听起来充满希望,实则由无数工地、杂乱街巷和操着各种奇怪口音的外乡人拼接而成的巨大蜂巢。周建国眼镜片后那双曾经在农机站显得与众不同的、带着书卷气的眼睛,在这里迅速黯淡下去。他的“关系”,那个原本答应带他们做贸易的朋友,只在最初几天露过面,塞给建国一些零零碎碎的、帮人抄写单据的活儿,之后就渐渐没了踪影。

梦想中轰鸣的工厂和体面的办公室,像海市蜃楼般遥远。他们租住在“城中村”一栋逼仄的握手楼里,房间没有窗户,终日需要点灯。墙壁薄得像纸,隔壁夫妻的争吵、孩子的哭闹、甚至咳嗽放屁声都清晰可闻。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隔壁传来的劣质辣椒味和公共厕所飘出的氨水味。

周建国开始早出晚归,带着一身汗臭和挫败感回来。他试着去应聘,但他的文凭在这里不值钱,他的口音带着北方土气,他那点农机站的技术更是毫无用处。他变得越来越沉默,脾气也像南方的天气一样,阴晴不定。偶尔接到一点抄写或搬运的零工,能换来几天饱饭和短暂的晴朗;更多时候,他窝在昏暗的房间里,对着空白的墙壁发呆,或者因为一点小事就对红梅发脾气。

赵红梅最初的那点新奇和逃离的兴奋,很快就被现实的冷水浇灭。但她没有像建国那样垮掉。土地教会她的坚韧,在此刻以一种更野蛮的方式生长出来。她不能等着饿死。

她开始观察。观察楼下那个潮州女人怎么摆摊卖肠粉,观察巷口那些女人怎么提着篮子卖水果,观察那些穿着工装的女工喜欢买什么便宜的头绳和袜子。

她用从家里带出来的、以及后来省吃俭用攒下的最后一点钱,去批发了些针头线脑、橡皮筋、廉价的口红和香胰子。没有摊位,她就用一块旧床单铺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下,或者工厂区外的路边。

第一天,她臊得满脸通红,不敢吆喝,像做贼一样低着头。直到一个下工的女工在她摊前蹲下,挑走两个最便宜的黑发卡,把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塞到她手里。那钱的触感,冰凉,却带着一种真实的、沉甸甸的力量。

她开始学着吆喝,用生硬的、带着冀中口音的普通话。她学着看人脸色,学着和城管捉迷藏,胳膊和小腿被晒得黝黑,甚至在一次慌乱逃跑中摔破了膝盖,鲜血混着泥水,她咬咬牙,爬起来继续跑。

晚上回到出租屋,她数着那些沾满汗渍的零碎钞票,计算着明天的饭钱和房租。周建国通常瘫在床上,对她带回来的食物和钱,从最初的愧疚,渐渐变得麻木,甚至偶尔会讽刺一句:“你就打算一辈子摆地摊?”

赵红梅不吭声,只是默默地把凉掉的炒米粉推到他面前。她心里那团被周建国点燃的、关于“不一样生活”的火,并没有熄灭,只是换了种烧法——不再是浪漫的烈焰,而是求生的、沉默的炭火。

**就在这时,北方的信,到了。**

信是王秀芹托村里识字的老会计写的,辗转了很久,信封都磨毛了边。信里一个字没提村里的风言风语,没提窦家后来的反应,只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常:

“红梅,见字如面。家里一切都好,今年雨水凑合,玉米长得还行。娘身子骨也硬朗,就是夜里偶尔咳嗽两声,不碍事。你不用惦记。”

“窦家……后来娶了邻村老李家的闺女,叫彩凤的。开春结的婚。宝柱那孩子,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,跟他爹学着跑运输,买了辆小四轮,见人还是话不多,但看着挺踏实。”

“你留下的钱,娘收到了,自己留着用,别苦着自己。在外头,凡事多长个心眼,跟建国……好好过日子。”

信纸的右下角,有一小片不规则的水渍晕开的痕迹,像是滴落的雨水,又像是别的什么。

赵红梅捏着信纸,反复看了好几遍。窗外,南方的雨又在不知疲倦地下着,淅淅沥沥,敲打着铁皮屋顶,声音单调而绵长。她仿佛透过这雨声,看到了北方那片干旱的土地,看到了母亲坐在炕头纺线的侧影,看到了窦宝柱沉默地开着四轮车驶过尘土飞扬的村路……

没有指责,没有抱怨,只有平静的叙述。但这平静之下,是她能感受到的、母亲无尽的牵挂,和那片土地在她离开后,依然按部就班运行的巨大惯性。

她把信纸折好,小心翼翼地塞回信封,压在枕头底下。然后,她站起身,走到那个小小的、用砖头垫着的灶台前,开始准备晚饭。锅里煮着便宜的挂面,蒸汽氤氲中,她的表情模糊不清。

周建国推门进来,带着一身湿气和不耐烦:“又吃面条?”

赵红梅没回头,只是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
雨还在下。南方的雨,北方的信,像两条永远不会交汇的河流,在她心里各自奔涌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