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夜奔(下)

2025-11-02 2480字 0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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废弃的砖窑像一头蹲伏在黎明前的巨兽,黑黢黢的,沉默着。窑体早已塌了半边,露出里面纵横交错的破败结构,长满了枯黄的蒿草。窑口张着黑洞洞的大嘴,往外冒着阴湿的土腥气和经年不散的、淡淡的烟火烬味。

赵红梅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砖窑前的空地上,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。天光又亮了一些,已经能看清地面上散乱的碎砖和瓦砾。

“建国!”她压低声音,急切地呼唤,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颤抖。

一个人影从窑口旁边的阴影里闪了出来,正是周建国。他也是一身出远门的打扮,脚边放着一个灰色的旅行包,脸上既有期待,也有掩不住的焦虑。

“红梅!你来了!”他快步迎上来,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,伸手想拉她。

就在这时,另一个粗重的声音像一块冷硬的石头,砸破了这短暂的庆幸:

“俺就知道……是这儿。”

赵红梅浑身一僵,猛地回头。

只见窦宝柱从砖窑另一侧的断墙后走了出来,不止他一个,他身后还跟着三个本家的堂兄弟,都是二十啷当岁,膀大腰圆,手里拎着抬砖用的木杠子,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们。

周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下意识地把赵红梅往自己身后拉。

窦宝柱没看周建国,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红梅,那眼神不再是集市上的困惑和痛苦,而是烧红了的铁块,烙着被背叛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。他胸膛剧烈起伏着,呼出的白气在清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明显。

“红梅……跟俺回去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,声音嘶哑。

“宝柱……”赵红梅嘴唇哆嗦着,想说点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“回去?回哪儿去?”周建国上前一步,把赵红梅完全挡在身后,他虽然害怕,但此刻也被逼出了血性,“窦宝柱,红梅不愿意嫁给你!你强扭的瓜不甜!”

“放你娘的狗屁!”窦宝柱身后一个愣头青堂弟骂了一句,挥舞着手里的木杠子,“周建国,你个勾引别人媳妇的王八蛋!今天打断你的腿!”

气氛瞬间剑拔弩张。

“跟你们没关系!”周建国也豁出去了,脸红脖子粗地喊道,“我跟红梅是自由恋爱!我们要去南方!”

“南方?”窦宝柱像是被这个词狠狠刺了一下,他猛地看向周建国,眼神像刀子,“你拿啥带她去?拿你那张骗人的嘴?还是拿你那不清不楚的家底?”

他往前逼近一步,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感:“红梅,你别被他骗了!他跟你说啥了?遍地黄金?屁!那都是糊弄鬼的!去了那边,你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!跟着他喝西北风去?”

“那是我的事!”赵红梅突然从周建国身后站出来,声音尖利,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,“我乐意!宝柱,你死心吧!我就是烂在地里,也不想进你们窦家的门!”

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,彻底压垮了窦宝柱。他眼睛瞬间充血通红,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,不再废话,猛地就朝周建国扑了过去!

“操你妈!俺弄死你!”

他身后的三个堂兄弟也骂骂咧咧地一拥而上。

混乱!彻底的混乱!

木杠子挥舞起来,带着风声。周建国一个文弱书生,哪里是这几个整天干农活的壮劳力的对手,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窦宝柱一拳砸在脸上,眼镜飞了出去,碎裂声清脆刺耳。他惨叫一声,鼻血瞬间涌了出来。

另外两人围住他,拳脚像雨点般落下。

“别打了!你们别打了!”赵红梅尖叫着,想冲上去阻拦,却被另一个堂弟粗暴地推开,踉跄着摔在地上,手掌和膝盖被尖锐的碎砖硌破,火辣辣地疼。

她看着周建国在地上蜷缩着,抱着头,毫无还手之力,鲜血从他指缝间渗出。那一刻,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她。私奔的浪漫幻想在粗暴的拳头下碎成了齑粉。

“别打了!窦宝柱!我叫你别打了!”她像疯了一样爬起来,不顾一切地冲向窦宝柱,用尽全身力气撕扯他、捶打他厚重的后背,“我跟你回去!我跟你回去还不行吗!别打了!!”

她的哭喊声在空旷的砖窑前回荡,凄厉而绝望。

窦宝柱挥向周建国的拳头停在了半空。

他喘着粗气,猛地转过身,一把抓住赵红梅胡乱捶打的手腕,抓得死死的,像铁钳一样。他低头看着她,看着她满脸的泪水,看着她眼中的恐惧和崩溃,还有那为了护着另一个男人而迸发出的、让他心碎的疯狂。

他死死地盯着她,胸膛剧烈起伏,呼出的白气喷在她脸上。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,愤怒、痛苦、不甘、还有一种更深沉的、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激烈交战。
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
那几个堂弟也停了手,看着他们。

周建国瘫在地上,微弱地呻吟着。

良久,窦宝柱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、压抑的声音。他抓着赵红梅手腕的力量,一点点松开。

他往后退了一步,又一步。目光从赵红梅脸上,移到地上狼狈不堪的周建国身上,再移回赵红梅决绝而泪湿的脸。

他脸上的凶狠和愤怒,像潮水般退去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荒凉的平静。

“……你走吧。”

他哑声说,声音干涩得像磨砂纸。

所有人都愣住了,包括他那几个堂弟。

窦宝柱不再看任何人,他转过身,对着他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堂兄弟,低吼了一声:“走!”

说完,他头也不回,迈着沉重的步子,一步一步,走向来时的那片荒地。他的背影在渐亮的晨光中,显得异常高大,也异常孤独,像一座被骤然抽去基石的山,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崩塌,融入那片青灰色的黎明。

那几个堂弟面面相觑,最终也只能狠狠瞪了地上的周建国一眼,悻悻地扔掉手里的木杠子,追着宝柱去了。

砖窑前,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,和赵红梅压抑不住的、劫后余生般的啜泣。

天,彻底亮了。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,照在冰冷的碎砖和瓦砾上,也照在周建国脸上蜿蜒的血迹,和赵红梅茫然无措的泪脸上。